散文丨父親,我對你說
父親一生做得最大的官是農村的生產隊長,而且一做20多年;他管轄100多子民,且矢志不渝,恪盡職守。就在他臨終前一天,還將平日積攢的一點錢,要捎去給一個個鄉親,我不讓,他竟大發雷霆,急得滿身大汗,他說:“鄉親們待我好,我不能欠他們的情……”誰知就在當天,父親竟一病不起,沒來得及向鄉親們、向我們說一句話,就撒手西去。父親的離去,讓母親肝腸欲斷,悲痛欲絕;讓子孫心如刀絞,悲痛萬分;更讓鄉親們心痛難言,悲切無淚……
父親一生一字不識,除了認識字牌上的大小寫,跳到工分簿上的洋碼字一個也不認得;他平日說話有點結結巴巴,但去公社開會,回來傳達精神,安排工作,講一、二個小時都滴水不漏,也不結巴,頭頭是道。這正應證譚明生同志為他寫的挽聯:大字不識,主席臺上呼風喚雨;小心教子,兒女膝下智勇雙全。
父親生于苦難的舊社會,他14歲喪父,母親遠走永州,為了生存,他拉牽一個8歲、一個4歲的弟弟,去投親靠友,去做長工。白天要承擔養家糊口的職責,晚上要盡母親一般哄著、呵護著弟弟入睡的義務,每遇風寒,遇病痛,其悲苦、其辛酸,他多次想跟我說,但一提及就欲哭無淚,哽咽難言……解放了,父親才分了房,分了地,娶了比他小10歲的我娘。這時,走路哼起了小調,他卻高興得結巴了,這…這…這地扯啞。
▲郭林春丙烯畫《閑》
在鄉親們的眼中,父親一生對己嚴,對人寬,是個好隊長。那年,他把兩個弟弟送到礦里當了工人,自己卻一生躬耕農田。他每天天剛亮就吹響口哨,催人上工,有時在田里干了半晌,還不見人,就在田頭大聲叫嚷。別人上工遲到不扣工分,每遇母親遲到,他黑著臉,罵一頓不算,還得扣工分。母親擔心他太累,先后兩次讓他辭去生產隊長,他不干,而且干得更歡,總想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。1978年,常寧東山遭遇一場龍卷風,把正在開“雙搶”動員會的他壓在禮堂的泥石里,一直昏死了二個多月。在昏迷中,在夢中,他卻仍在喊大家出工,“太……太陽曬屁股了,還……還懶得不出工呀!”傷癒出院,全家執意不讓他再干隊長,他卻執迷不悟,又帶領鄉親們干開了。父親一生似乎只有一個心愿——他想入黨。我曾為他寫過《入黨申請書》,可他死后卻仍不能蓋上黨旗……
父親一生清貧,精神卻很富有。父親一生含辛茹苦,再苦再累,也要讓我們子女讀書、受教育。那時,我們常常是帶一罐酸菜吃一個星期,連紅薯都不敢多挑幾個去學校吃,他卻常常把糧食勻給一些更困難的鄉親。十年前,我把父親接到城里,他卻依然念念不忘鄉親。只要鄉里來人,他親自端茶遞煙,留他們多住幾日。在南華大學校園,他常和媽媽去撿學生丟棄的衣服、鞋、包,一袋袋背回來,塞得滿屋皆是。非典時期,弄得單位和鄰里緊張死了,給我打電話,要我做工作,再不要將破爛往院里背。他們卻我行我素,爛布爛紙賣幾個錢去節濟鄉親,好一點的選出來,要我往鄉里送,這個幾樣,那個幾件,鄉親們視為寶貝。父親感冒,總是軟頂硬抗,拖過去了事,還充好人。年前,他實在抗不過,幾天粒米不進,我把他送進醫院,他在醫院只住兩天,就自己拔掉氧氣,拔下輸液針頭,天不亮就逃回家。我們怪他、怨他,他反問我,“住一天就要一千多塊,農民一年才得幾個錢?”
父親心目中只有鄉親,與鄉親、與土地留下了深深的情感,與家鄉的一山一水、一草一木結下了不解之緣。他在彌留之際,總是掀開被,示意要讓他回到家鄉。他對每一個前來探望的鄉親都滿含淚水,他實在舍不得離開鄉親,舍不得離開這片土地。父親,我把您送回來了,送回到你生于斯、長于斯并為之付出一生,為之深深眷戀的故土……
父親,親愛的父親!您對我們子女要求是嚴格的,教育我們從小就要勤奮學習,誠懇待人,老實做事,堂堂正正做人。您對我的教育是無形的,您對我的影響是深遠的,您給我的財富是無限的。父親耿直的性格,剛正不阿的人格,樂于善施的人品,不正在我們的血液中流淌!面對世態炎涼、人情冷暖,父親,我對你說,我沒有愧對您,我知足了……
父親走了,但您并沒離開鄉親,您仍頭枕這方山,腳踏這片地;您并沒離開我們,因為您的精神,您的品格,仍將激勵我們直面人生。父親,假如有來生,您仍是媽媽最親密的伴侶,您看見嗎?媽媽為您削瘦了許多,憔悴了許多。父親,假如有來生,我依然是您的兒子,您依然是我親愛而又慈祥的父親!
大山含煙,小溪淚流。父親,您永遠活在鄉親們的心中。
子規啼血,布谷催春。父親,仿佛您仍在催鄉親們下地,催我們苦讀……
山高路遠,父親,您一路走好!
(發表于《散文》、由作家出版社結集出版)
郭林春:中國作家協會會員,國家一級作家,大學兼職教授,學科帶頭人,湖南省作家書畫院副院長,衡陽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。中名聯簽約畫家,中央教育電視臺簽約畫家,作品在國外多次展出,獲獎多次。
